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书本网【TK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1 蛇宫外面有一个人。 晓菌记得他第一次来蛇宫的时候,是个下小雨的下午。整个榕树公园里,都没什么人,蛇宫外面的参观者一个也没有。所以,晓菌和印秋就都记住了这个人。 蛇宫是个五十平方米的大玻璃房。临时建立在榕树公园西侧。蛇宫里面有一千八百八十八条蛇。在公证机关的见证下,十九岁的晓菌和二十七岁的印秋,三个月前,就被二十一把铜质大锁锁在这透明的玻璃蛇宫里。她们在创造人蛇同居五千小时的吉尼斯纪录。那个人出现的时候,离破纪录时间还有五十九天,就是说,在离破纪录一千四百多小时的时候,那个人在那个下小雨的冷清下午,来了。 应该说,那人并不是冲着蛇宫来的。 透过玻璃蛇宫,印秋看到那人从茂密的榕树后面慢慢走出来,无意间看到蛇宫,就慢慢地折了过来。他穿过那条落满丹凤眼睛一样形状的红树叶、黄树叶的小径,就像踩着一地的红眼睛、黄眼睛一样,过来了。他黑色的风衣后领子是竖起来的,举着一把白塑料透明伞。那人慢慢地绕了玻璃房一圈,脸上是泛着鸡皮疙瘩感的表情。这些都是印秋后来的不断重复的描述。 印秋是个沉默寡言、脸像西红柿一样饱满红润的女孩,不过,入宫两个月来,她的脸已经不太红润,只是依然保持不规范的饱满,因此像个不成熟的西红柿。不知道那一天是不是就是印秋濒临崩溃的苗头初绽,或者是那一天,印秋真的体验到了不可救药的一见钟情。据说,每个人的一生,上帝都给了一次一见钟情的机遇,但是,这已经无法和印秋印证了。后来她在精神病院里,把所有的人都当成蛇,她和医生说话也必定要抚摸着医生的手臂和腿部,因为她在和蛇谈心。谁敢拒绝,就是她的敌人。印秋从来就是个敌我分明、黑白分明的人。 反正,在那个下小雨的下午,印秋踏进了命中的桃花劫。 如果主办单位明察秋毫,肯定会不惜代价阻止那人的接近,但主办者不可能明察秋毫。 晓菌刚开始对那个人并没有特别印象。因此,我们还是借印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眼光,就把那个人当成是“帅得非常特别”的人。 那个人显然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蛇。 玻璃宫内的地上四面墙角,匍匐着像成堆的塑料胶管那样多的蛇,有的蛇躬起背脊、有的蛇卷勾着细圆的尾巴;玻璃房中有几棵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树。枝丫上,吊挂着无数的蛇,似乎重得要流下来,但蛇们纹丝不动;天花板上的窗帘顶和电线上,成堆的蛇像开会一样堆在那;有三只黑黄花纹、比男人大臂还粗的大蟒蛇,竟然就横卧在房屋中央的席梦思大床上;地面上,起码有七八条眼镜蛇,梗竖着身子,可能感受到什么假想敌,正警惕地扁着宽宽的脖颈,不动。 那个人微张了张嘴,似乎要吐的表情。他掉头看看小雨,然后,眯着眼睛又回头,开始看蛇宫中的两个创纪录的女孩。 这时候,晓菌就对他笑了笑。又鼓励地摇了摇手。 那个人似乎愣住了。像被电流打击了一下,愣了愣,透明的塑料雨伞飘落在地,还在台阶上翻了一下。那人却没马上去捡。 这个瞬间,通常人们把他理解为在对野兽惊讶的基础上,进而发现美女与野兽的惊讶。事实上,不是这样。当一切都烟飞云散后,晓菌在很多年后翻看那天的日记,忽然发现了这个细节的重要意义。就是说,噩运的开始,总是有蛛丝马迹的征兆的。 那个人没有说什么,又看了看天,似乎下雨无处可去的样子。但还是微皱脸皮,隐约还是掩饰着别扭神情。晓菌知道了,这是个非常怕蛇的人。晓菌指了指免费电话,要他和她通话。那个人就拿起挂在玻璃墙上的红色电话。 晓菌笑着,先开口:你一个大男人,怎么看蛇比看恐怖片的表情还可怕。 那个人稍微露了些笑意,说,太恶心了。 你特别怕蛇,是吗? 那个人承认:从小就怕。 你是个胆小鬼。 那个人说,它们吃什么呢? 肉。三天才吃一次。 睡觉怎么办?会不会咬你们? 晓菌摇头说,不会。一到晚上,所有的蛇都喜欢上床。蛇是喜欢干净、温暖和香味的动物,它们老和我们挤床,所以,我们只能轮流睡觉。值班的人要看着它们,要不然,它们会拼命溜上床,甚至往我们裤腿里钻,如果我们不小心压到它,它们就咬我们。 那个人脖子往后直了直,下眼睑抬高了。有点像眯眼睛。晓菌知道了,这是他别扭难受的招牌表情。 两分钟的时间到了,电话自动断路。晓菌按了个什么键,又示意那个人拿起电话。晓菌说,这是限时免费电话,回答参观者提问的。你要是有很多问题,后面靠老榕树那边,还有个绿色电话,不过,那是要付费的。一分钟两毛钱。 那个人点头。他的眼睛在看一只正往沙发上爬的菜花蛇。 在第二次限时要到的时候,那个人说,你们怎么能习惯呢? 晓菌说,这是工作啊。只是里面空气不太好,因为几乎都是密封的,除了一个物品交换口。不过,我不讨厌这,我觉得比干活轻松多啦,再说,人总要有个奋斗目标吧,我做梦都想破世界纪录。 电话又断了。晓菌有点犹豫要不要再续接一次,按规定同一个参观者是不可以占据两次免费电话的。但那个人已经站起来,不想再问什么了。他挥了挥手,好像是比较仔细地看了一眼晓菌,就拉了拉风衣领子,走进了霏霏细雨中。 整个过程,印秋毫无表情地看着。她本来就沉默内向,刚开始进蛇宫的时候,参观者特别多,加上新闻媒体的炒作,好奇的游人和好奇的询问电话一个接一个,有的甚至是海外打来的。印秋当时还颇有热情地耐心答复,现在似乎疲惫了。毕竟挨了快半年,两个季节要过去了。印秋现在经常一整天都不吭一声,所有的好奇电话都由晓菌接。有时她又歇斯底里地骂蛇,用尖声尖气的陌生腔调说话,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。有一天还和一只赤链蛇打了起来,因为赤链蛇不成功地偷袭了她的腋后部位。 其实,晓菌也觉得累了。她觉得破纪录的时间定得太长了。老板鼓励说,要是拿下世界纪录,她们将得到精神和物质双文明的丰厚回报。什么回报呢,据说有好几万块钱,但一个蛇艺演员说,钱是要大家平分的。 那天下午到黄昏都一直是淅淅沥沥的小雨,再也没有一个游人走进榕树公园来,白茫茫的蛇宫,在水雾迷蒙中,好像被遗忘的一个角落。 天尚未全黑,灯就亮了。外面的工作人员从交换口,送进来了两个快餐盒。印秋尖厉地谴责:想咸死人啊!晓菌说:我帮你兑点开水? 印秋就像没听到。两人就没有再说什么地吃完饭,早早就轮流洗漱去了。还是没有参观者。这个玻璃房中,只有盥洗室一平方大小的地方是不透明的,印秋值上半夜,晓菌值二点以后的下半夜。谁都没有说话,这一夜就过去了。 在晓菌看来,这和每一天的日子,没有任何区别。但实际上,这一天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。它严重改变了两个女孩的生活,甚至差点毁了他们公司恢宏伟大的吉尼斯计划。严格说,有三个人的命运,正是在这个下小雨的冷清下午,开始了巨大转折。 因为,那个人来了。 2 大约是一个星期后的又一个下午,昏黄的夕阳,把榕树公园里森林般的榕树群,罩得一派红雾生烟,从蛇宫的玻璃房看出去,到处是一种不真实的辉煌。而那个人竟然又从榕树垂拂的气根中走出来,踏过满地红眼睛、黄眼睛落叶的小径,向这蛇宫走来。要知道,公园的这一角,因为有蛇宫,门票是要多付三十八元的。很少有人想第二次来来看蛇,尤其是非常怕蛇的人。 但是,那个人来了。鞋边还沾着一片红眼睛落叶。 那个人有三十多岁吧,晓菌一边注视他,一边想。晓菌说,你看,秋姐,这个人上周来看过蛇,吓得要命,现在又来了! 印秋没吭气,但她已经在目不转睛地看那个人了。 距离玻璃墙四五米的时候,晓菌就大幅挥手———嗨伊! 房子是隔音的,但是,那人看到了晓菌的手势,点了点头。晓菌笑着。那人站在玻璃墙外,东看看蛇,西看看蛇。脸上的表情稍微柔顺一点,似乎对蛇没有那么反感了。 晓菌是笑容可掬的,可是也想不出再说什么。那人开始沿着玻璃房慢慢游览过去。晓菌就跟着他,在内侧陪着他走。有两条草花蛇在衣柜脚下交配,晓菌打手势指给那人看,那人看到了,脸上有了点捧场的笑意。 走到正面的时候,那人似乎要走了。晓菌突然觉得非常想找人聊天,实在是太寂寞了。本来她和印秋是好朋友,可是,现在她有点怕印秋。印秋越来越不爱讲话,晓菌有时问她什么,比如说,热水器开了没有?她都不回答。好容易印秋主动说了什么,晓菌积极响应,说着说着,印秋就皱起眉头:你真让人烦! 晓菌因此不敢主动找她讲话,怕惹印秋不高兴。印秋原来带了毛衣进来织,不知为什么又全部拆光,重新又织,于是又拆,晓菌问了一次,印秋说,你少管我的事。该好的时候,自然就织好! 晓菌不敢再问什么。前一个月,印秋联系到一个业务,给干的黄花菜打结,一根打一个结,一公斤两元,一家出口公司要,据说,这样日本人才爱吃。可是,印秋要来的三公斤还未打完,经理就批评了她。晓菌当然觉得不好,因为都是透明的玻璃房,来参观的外人看到你像家庭妇女一样忙着挣钱,那多损冲刺世界纪录、挑战自我的对外形象呀。 蛇宫里面是寂寞难熬的。但经理说得对,如果是享受,这个吉尼斯纪录二十世纪就被人破了,哪里轮得到她们的光荣。不过,晓菌觉得经理他们也不对,当时入宫时不少人都认为,应当放置一台电视,可是,经理他们就是不让,只是同意看书。经理认为太轻松的生活,破坏了创纪录的严肃性和严酷性。问题是晓菌和印秋并不爱看书,除了和蛇有关的书籍,还有生活杂志,她们几乎不看书,尤其是印秋,她从小随家人以蛇走江湖,常用字都没兴趣记全。 打黄花菜结的事件,印秋和晓菌的友谊恶化了。印秋断定是晓菌在经理耳边说了坏话。晓菌说没有。但实际的确是晓菌告的状。晓菌对经理说,她只管低头打结,不接参观者电话。影响工作是事实,但晓菌打小报告并非出于公心,而是讨厌印秋日益冷漠和尖声尖气的新的说话方式。话说回来,小报告即使真的不是晓菌打的,印秋也照样认定是晓菌干的,她们的友谊已经不是在入宫前的友谊了。她有充分的感觉判定,同伴是个谋害她的人。晓菌简直就是一条蛇妖。 当时,印秋把三公斤一大包的黄花菜,像扔炸药包一样甩了出去。外面的人员,看着印秋,好半天不敢捡。所以,从那时起,晓菌和印秋的交流,像冷血动物的蛇一样,越来越少了。你很难想象,当时竞争入宫人选时,她们俩因为是最默契的朋友而赢得这份能出人头地的美差的。 过去,在随团演出活动中,印秋每一年都记着晓菌生日的,可是,现在她也忘了,在半个月前的晓菌生日的那天,印秋不仅没说声祝福,反而晓菌因为在盥洗室洗头,头发掉在地上没处理干净,被后面使用盥洗室的印秋,拍着门骂。骂完,印秋还尖声尖气地和黑眉锦蛇说:不是被人陷害,我们怎么会落得关监狱的地步! 晓菌当时眼眶都红了。她对印秋是有情谊的。没想到在她生日的时候,印秋的表情还那么凶。不过,晓菌觉得还是要迁就印秋一点,因为当时,印秋确实不想关进来参加什么世界纪录。是晓菌一厢情愿地邀请她,狂热地描绘了人生的意义。她的舅舅舅妈本来也不同意,一方面是晓菌甜言蜜语地撒娇游说,一方面是经理他们也亲口对她舅舅舅妈做出了许诺,诸如创出名气后搞蛇产业的合资经营问题。现在蛇宫如此不景气,虽然不是晓菌的错,但她也觉得在印秋面前,有些不安。而印秋显然已经把友谊视如蛇粪了。现在无论如何,也要熬到破纪录的日子了。 似乎都看够了,那人已经背对着蛇宫玻璃墙,不知是看夕阳,还是考虑回去的路。晓菌就在里面嘭嘭嘭地敲了玻璃墙。那人回过身子。 晓菌指指红电话。那人在看晓菌。晓菌又用力指指电话。那人就摘下电话。 晓菌在里面拿着电话笑。 那人在外面拿着电话,看着晓菌。晓菌想起说什么了。她说,你上次来过,对吗? 那人点头。 我记得你说你从小就怕蛇,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再看它们呢? 这个公园很安静、很漂亮。你也很漂亮。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,表情很平淡。好像就是晓菌的容貌和公园风景一样待遇的感觉。自然客观,不像晓菌平时领受过的那种投资性的赞美。离调情就更远了。晓菌由衷地笑了。晓菌笑起来,眼睛内外角下弯得像弦月。晓菌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,就是看着你也会想跟着笑的那种弯弯笑眼。那种眼睛一笑,你就很难自持,不由地就心情轻快起来。 晓菌说,你是来出差吗?逛公园看蛇宫的票子可不可以报销? 那人摇头。晓菌不知道他是回答哪一个问题。所以又问: 你不是本地人吧,北方人?电话断了。晓菌赶紧把电话续上,是北方人吗? 那人含糊地点了头,说,我来休假。就住这公园附近的小旅店。 一个人休假?你是警察吗? 那人瞪大了眼睛。晓菌有点不好意思。忽然,那人发出有点刺耳的笑声。 她也知道自己猜得很愚蠢,所以,干巴巴地赔笑了一下。她又想不出什么问题了。两人隔着玻璃静默了一会,那人干干地笑了笑,放了电话。晓菌又敲玻璃,指电话。那人只好又拿起电话。 晓菌说,要是你没事就经常来吧,我们很无聊———无聊透了!我知道有个小门不要买票。 那人说,平时这也没什么人参观吗? 刚开始人很多啊!国庆长假的时候有很多很多人,可是现在很冷清。越来越冷清。一天下来,来不了十几个人。不知道为什么,可能是公司他们没有宣传好。我们会亏本的。没有参观者,我们就和坐监狱差不多了。 那人没有表情地看了晓菌好一会。然后,他轻轻点了头。 那你来不来? 那人在打量蛇宫,又看着晓菌。 来吧!我跟你讲蛇的故事。 那人咬了下嘴唇,然后,开始点烟。晓菌注意到他烟抽得很凶,一口烟吸进去,半天都不出来,在你正纳闷那烟怎么还不吐出来,它才从他鼻子慢慢地逸出。他纳吐了两次烟,还是没回答。 来吧,好不好?我想有人陪我讲话,嗯,那个,来……探我的监。 那人似乎苦笑了一下。晓菌当时觉得他那苦涩的笑意,是想迁就她的无赖,趁势撒娇:求你了,来吧!只要你没事,我们来聊天吧。好不好? 好吧。那人说。 说这话的时候,那人一直在看晓菌后面的地方。晓菌回过头,不知什么时候起,印秋毫无表情地站在她背后。她盯着那人,就像盯小偷那样盯着看。那人笑了笑,算是打招呼。没想到印秋马上云开月朗地笑出声来,声音突兀得像爆发出来的剧烈咳嗽。印秋拍着晓菌的背很兴奋地说,他的喉结,那么漂亮。告诉他小门怎么走!快点! 晓菌也怕电话又断,就急急地打着手势说,从北门竹林那边,竹林那边! 电话就断了。 3 第二天上午,那人没来。下午,那人也没来。 印秋照例无话。晓菌有时想,那人实在太怕蛇了,也许那人回去就做噩梦呢。晓菌有点想笑。昨天请求他来探望她的时候,心里真的很着急,可是,这一天,他都没来,晓菌的期望感就淡了下来。是啊,不可能的,谁有闲功夫这么玩啊。但是,大约晚上八点的时候,印秋突然叫起来,刺激得她身边的眼镜蛇全部嗖地竖起上半身,脖子扁得像一段褐色纸片。 是那人来了。 晓菌一下子感觉心中爆满了礼花。她们都站了起来,紧挨着玻璃墙,看着那人由远而近地走来。 玻璃房蛇宫,在偌大的榕树公园里,像个神话的水晶大盒子。玻璃房氤氲出的光芒,温暖着周边临近的榕树群,西边半坡上那棵据说七百多年的老榕树的几百根气根,密密麻麻、粗粗细细地一半在灯光里,一半在黑暗中,靠光的那一片,灰白色一条条、一柱柱,就像浓浓的水泥,倾流而下;坡下是十几棵因老迈而高挑的鱼尾葵,在半明半暗之中,像群险恶的老巫婆。 那人步出胡须披拂的榕树林,直接往西边的晓菌这边走来。印秋挨着南面玻璃墙,可是,那人不知是不是没看清,他径直走到西边。印秋木立了一阵,踢开了脚边的一条无毒蛇,又倒在床上去了。今天,是她值下半夜,晓菌值上半夜。 而所有这一切,晓菌和那人都没有注意到。 你是从竹林小门过来的吗?晓菌说。 那人没听到。但那人拿起了西边墙上的绿色收费电话。 晓菌不接,打手势要那人到免费的红电话那边,并自己往那边跑。那人放下电话,只好跟过去。 晓菌在电话里说:太好啦!你是不是走竹林的小门? 那人摇头,说,晚上公园每一个门都开着,我散步着,就过来了。 晓菌像拣了便宜似的非常高兴。她回头叫印秋:印秋,印秋!你要不要来聊聊天? 无聊。印秋在被子中瓮声瓮气地说,吃饱撑的。 晓菌笑嘻嘻的,弯弯的笑眼黑绒绒地喜人。晓菌说,你既然怕蛇,晚上来不是更害怕?昨天回去你有没有做噩梦? 那人点头,说,不是关于蛇的。 那是什么噩梦? 杀人。头打烂了,到处是血和钱。 晓菌大笑,一条蛇都没有吗? 一条蛇都没有。 蛇可以从血和钱里钻出来嘛。 那人笑了一笑。 晓菌觉得他是撒谎。他是故意这么表现的。他几乎不看蛇宫里的蛇,他只敢看晓菌的眼睛。晓菌是同情他的,可是因为他不承认他不敢看蛇,她又有了同情心和心理上的优势。 晓菌说,今天中午,我在沙发上打盹。草花蛇平时最喜欢和我们抢沙发,所以,我把它们赶走,它们不高兴。尤其是有两条,最坏。竟然趁我迷糊的时候,兵分两路,一条直接爬到我脸上来,盘踞着,不断吐出舌头东舔西舔,害我睡不成,还有一条悄悄爬进我裤腿,等我发现已经爬得很深了。我气坏了,拽它尾巴———不能太重,要不它回头就咬你一口。我拽它,它就是不下来,用它的鳞片巴得我皮肤紧紧的。我又急又困,使劲一拽,它狠狠地咬了我的膝盖后面。你看! 晓菌把裤脚提到膝盖处。那里包了透黄的纱布,你别怕,这是无毒蛇。 说这些的时候,晓菌接续了四次电话;说这些的时候,她看到那人下眼睑微微地抬起,尤其是左眼。这使他的脸有点歪。 你为什么不扎紧裤脚呢?那人说。 我又不怕蛇! 你———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蛇?那人说。 竹叶青呀。我最喜欢竹叶青。印秋喜欢黑眉锦蛇。 竹叶青很毒。那人说。 不,它有两种,晓菌说,一种是有毒的,一种没毒。竹叶青是蛇里面最漂亮的蛇。你见过没有,像春天最早冒出的树叶颜色,那个绿啊,太好看了!绿得很淡,有带一点儿微黄。竹叶青身材俊逸,细细的。尾巴有点焦黄的那种,才有毒。竹叶青是血液毒,咬了人非常痛。我们这里有好几条,你看,那边,树枝丫上,喏,那边也有一条,鞋柜再过去一点,对,更细的,它的尾巴像烧焦了。它有毒。它们啊,刚从山里来的时候,对人特别有敌意。同居一周,它们就友好了。懂规矩,智商又很高。固定进食什么的,教两次就会了。你看,我们这晚上,不是蛇都爱上我们的床吗?它也爱来。可是,我们让它走,它就慢慢离开了,不像别的蛇,赖皮得很;而我们有时想请它上床玩,捧上来,它就静静地蜷伏在我们手边,绝对不乱跑,很给面子的;所以,我觉得它是蛇里面的君子。 那人第一次真正地笑起来。 印秋在床上尖声说,免费电话也别用得太过分了! 晓菌冲着那人做了个鬼脸。那人指西边的电话,并自己往西边走去。 4 后来,那人几乎都是傍晚或晚上来,而且都是用付费的绿电话。他一般每周来两次或三次,通常是晓菌讲蛇的故事。晓菌后来央求他也讲故事,他说他不会讲,后来就讲了几个幽默小段子,都是在报纸杂志上看的。晓菌有幽默感,但品位低,所以笑得肚子疼,但印秋和那人都没笑。印秋的表情,像是教室里威严的老师;那人确实不爱笑,何况是他看过的段子;所以,讲笑话活动,在那人看来,是非常乏味的事。 印秋越来越古怪了。每次那人来,印秋都爱理不理的,更不参加聊天,有时晓菌正说得高兴,印秋就指使她,给蟒蛇洗澡呀,给蛇分区呀,给生肺炎的蛇喂药呀,敬业得不得了,一副现场女经理的派头。等那人走后,印秋要么不吭气,要么找机会用那种陌生的腔调数落晓菌。有一天,印秋突然伏案疾书,好像是写日记,写着写着,嘤嘤地哭泣起来。晓菌赶紧上前,手刚搭到她肩头,印秋就拍案跳起:你偷看我的隐私?! 不容晓菌解释,她就哗哗哗地几下子把写的纸张撕成碎片,然后挑衅地乜斜着晓菌,脸上还挂着泪痕。晓菌看得也想哭了,晓菌说,你不要捏着嗓子说话好不好?她觉得她们的友情可能真的要毁在蛇宫了。 如果那人好几天不见影踪,印秋又会好声好气地问晓菌,你说那人最近在干吗?是不是休假结束了?有时又很深情地看着榕树气根群老半天,然后很抒情地说,那人拨开榕树须、从榕树中走出来的样子,真是帅呆了。还有,她坚持说,那人的抽烟的姿势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。这些,晓菌统统不许有异议。上次她说那人长得并不怎样,印秋就把眼睛弄成死鱼的眼睛,一张青红柿脸,横眉冷对了她几个小时。 他的确是个普通的男人。晓菌想。如果说实在有什么不平常,那就是他可能不太像休假的人。他一次次造访他不喜欢的蛇宫,而且长时间使用收费电话,这和一个旅游休假者的身份不符。在时间就是金钱和效率的现在,谁有这样的闲钱闲功夫呢?再说,有时感觉他的神态也有点飘忽。 有一天,那人不想拿电话聊天了。他的两只手始终都插在裤袋里。他只是隔着玻璃墙,看着晓菌。晓菌和印秋在给一条有皮肤病的蛇上药。晓菌几次抬头看他的时候,他都在看晓菌。并没有更多的表情,几乎是没有表情地注目着晓菌。 晓菌忙完,要求聊天。那人摇头。晓菌低下头,两只手背靠在眼睛下来回晃动,做出大擦眼泪的孩子气动作,那人又微微苦笑了笑,但还是不取电话。 晓菌跺着脚,打手势强迫地要他拿起电话。 那人拿起了电话。 你叫什么名字呀?晓菌说。 那人没回答。晓菌自我介绍: 我叫晓菌,细菌的菌。很难听吧。你叫什么。 你一直没问就和我聊了这么久。你心里怎么招呼我呢? 那人。我们都叫你那人。 那就叫那人吧。 我们肯定亏本了。昨天一个参观者都没有。我都快受不了了。晓菌说,要不是想到吉尼斯纪录很伟大,我真的不想干了。 吉尼斯的游戏我看很愚蠢,甚至,很孩子气,一点都谈不上伟大。 你怎么敢这么说?吉尼斯啊!世界纪录啊! 唔,可能是不该这么说。忍忍吧。你好歹有个盼头。活着感到憋得慌的人很多,可是,我们没有想过要去创纪录。你还有奔头,就这样想想好了,再说,你还有人经常来陪你说话不是? 但是,你根本不懂吉尼斯的伟大意义。 好吧。我们不说这个了。 那你讲故事。就讲一个吧。 那人看着晓菌的弦月一样的眼睛,可是他的眼光很快就透穿到她眼睛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。连年轻幼稚的晓菌都知道,他不是在看她。 是在看别的女人吗?晓菌当时有过闪念,直到后来她才明白,他看到是她眼睛后面的另一个世界。她的眼睛只是他熟悉的路口罢了。 那人的眼神专注而飘忽,让晓菌等候了起码五分钟。他似乎又想走了。 晓菌叫起来。不要走!随便说一点!电影、小说故事都可以!随便嘛,我只要有人和我说话就行!求你啦,求你!说一点就行!你就当着来探监嘛! 那人把食指弯曲,像刮对方鼻梁一样,在玻璃墙上刮了一下。晓菌已经发现,一哀求他来探监,那人就会有特别迁就感的苦笑,只要那种表情一出现,他肯定就是有求必应了。这一次,那人久久没说话。那人说,监狱哪有这么舒服呢?但那人说得非常轻,轻到晓菌根本听不见。 那人拿着电话,侧身靠着玻璃墙。他的眼睛看着茂密的榕树群,看着那条小径上。那条小径上,红眼睛、黄眼睛的落叶,一阵阵地在风中,雪花一样地飘落。他真的开始讲了。他说,有一个城市东南面的郊区,有一个还不太出名的风景区。传说发现过外星人的地方。有三个好朋友逃难到了哪里。他们有一百多万元的钱吧,可是一路都有追杀他们的人,名字我记不住,我们叫他们老大、老二、老三吧。 是美国片吗?晓菌说。 那人说,好像是。在逃亡中,老三被打伤了腿。由于伤腿,使他们的逃亡求生比较困难。这个受伤的朋友是他们三个人中,最善良、也是感情最丰富的一个,如果他能顺利把分到的钱弄回家,他双胞胎的两个妹妹就能上大学了。他的两个妹妹聪明又漂亮,已经考上大学了,可是没有钱上学。 这三个朋友困在大山里,饿了好几天,因为不认识野草野菇,他们差点食物中毒。所以,真的像红军长征那样,煮了皮带和钱包吃。因为他们不敢开枪打猎,他们只有十六发子弹。事实上,追捕机构已经开始拉网式的查缉。 等等,不是美国片吗?他们怎么知道红军长征吃皮带的事? 是我这么说的。不是他们那么想的。明白了?后来,他们知道不出山是不行的,做一个野兽,你守着一个亿也没用。何况,那个受伤的朋友已经因为伤口感染发高烧了。不治疗,他一定会死在山中。可是三个朋友中有一个朋友不同意。事实上,他是老大,不管年龄还是能力,他都是另外两人的大哥。大哥说,要是带着有枪伤的伤员出去,马上就会被人抓住。 另外一个朋友,就是老二,只好冒险给受伤的朋友动手术。其实他一点药物知识都没有。只能像原始人一样处理他的伤员。他用火烧烤过的刀划开伤口,先把子弹挑出来。溃烂的伤口,像个烂柿子。他从烂柿子中很容易就挖出了子弹头。然后,挖掉恶臭腐烂的肉,再用火烧烤他的伤口。手术中,老三一直像野兽一样地号叫,几乎要撕了他。这样痛苦的叫喊,令老大生气,因为这是危险的声音。老二的手术也因此心慌意乱而做得手忙脚乱。也许正是这样,伤口里的细菌没有统统烧死,老三白白地被痛苦折磨一场,伤口又重新化脓溃烂。老三烧得更厉害了,骂人说胡话,说非常下流的话。 当天晚上,下起了雨。天非常阴冷。大哥叫过老二说,你去把他处理掉。天亮前,我们出山。 老二没有动。他知道大哥的意思,因为大哥不止说一次了。妇人之仁成不了大器。但是,那个人还是下不了手。他走进了大雨中。实际上,他也知道这样拖着,大家都会饿死,他也许下意识就是想让别人的手杀人。所以,他回避了。等他回来,受伤的老三的草铺空了。大哥脸色铁青地站在洞口。和他一样,全身湿透了。 大哥说,走! 老二没动。闪电中,他听到山崖下隐约有人的声音。大哥的脸更青了,像青铜一样,黑湿而狰狞,有点怕人。 微弱的呼叫声像细箭一样,透穿他们的耳朵。 大哥说,下去!搞定再上来。 那个人感到了危险。 他突然把装有一百多万元的编织袋,一下抛下山崖,在他大哥还没反应过来,就一纵身下了山崖。这个动作,他后来经常反复回味反复自我审查。应该说,在巨款面前,他失去了对他大哥的信任。他就是感到危险。也许还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,反正在他大哥的眼睛里就是看出了危险。他没有办法信任他大哥。 那一个闪电太不好了,它把他大哥的形象损坏了,只留下残暴冷酷的面目。他觉得自己也冷酷残暴。他也非常讨厌自己了,他想他的动作,在他大哥眼里也是非常贪婪自私的吧。事实上,他不是也很自私地担心会不会吃了亏?原来都是非常好的肝胆朋友,巨款面前都变了形…… 晓菌说,这片子到底叫什么? 那人回过头来。看了好一会晓菌,没有说话。 好像是《A级通缉令》。那人点了一支烟,深长的烟雾在他口鼻中细若游丝地慢慢逸出。晓菌正想追问,然后那人却说,下次再说吧,就挂了电话。那人总是这样,说走就走了,没有任何黏糊眼光和语言。 晓菌和印秋看着那人拉起风衣后领,转身走进了夜幕深处。 5 下次并没有再说这个美国片。尽管那人第二天下午就来了。晓菌倒是提醒他继续讲下去。但那人说,有点和别的片子混起来,等他回忆清楚了,会再讲下去的。他讲了城里人乡下人的故事。他说,有一天,有个乡下人和一个城里人同坐火车。城里人说,我们打赌吧?互相提问题,要是谁答不出来,就输给对方一块钱。 乡下人说,你们城里人比乡下人聪明,这样赌我会吃亏的。要不然,你输了给我一块钱,我答不出,输给你半块钱。 城里人自恃见多识广,就说,行!你先提问吧。 乡下人说,什么东西三条腿在天上飞? 城里人想了老半天,答不出来。就输了一块钱给乡下人。然后,城里人向乡下人提出同样的问题。乡下人老老实实地说,我也不知道。乡下人就输了半块钱还给城里人:这是你的。晓菌笑弯了腰。因为轮流讲,晓菌就讲了个蛇的笑话:有个人养了个聪明的儿子。有一天,他爸爸教育儿子如何面对眼镜蛇的袭击。儿子听了几句,就说,我知道了!如果眼镜蛇一旦袭击我,我首先打破它的眼镜! 那人牵了牵嘴角,表达了笑意,十分礼貌。 轮到你说了。晓菌说。 银行遭到抢劫,丢失了一条价值连城的项链。没有发现嫌疑人,只发现银行大厅躺着一个醉鬼。警察把醉鬼的头摁进水桶里一分钟,审问:项链在哪里?再摁进水里,再问。反复了几次,醉鬼实在坚持不住了,大喊起来:停!停!停!你们换潜水员来找吧! 晓菌又笑得揉肚子。他们都没注意到,印秋在忘情地玩一条婴儿大腿般粗的大蟒蛇。她在像踮脚尖那样,提着嗓子哼着歌,近乎载歌载舞的样子。那人以为印秋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女孩,而晓菌,因为有那人相对,根本就快乐地忽视了其他。 笑完,晓菌偷偷从脚边拿了一段蛇蜕,突然盖在那人脸上,当然是玻璃挡着,但那人被狠狠地吓了一大跳,下意识地往后躲闪。 晓菌说,我又没有拿蛇,这只是蛇皮呀!那人有点不高兴,没再说话。晓菌有点怕他生气走了,不再理他,又赶紧巴结那人。 对不起,我只是想逗你一下。你不会生气吧? 那人说,我不生气。可是,那人不再说什么了,只是抽烟。晓菌注意到,他通常把烟抽完作为一个告别时。晓菌担心他抽完这支烟要走了,就说,我以后保证不吓你了。我保证。我们再说点什么好吗,我喜欢有人和我讲话。你是生我的气了,对不起,你不要害怕好不好? 那人在看晓菌。看着看着,突然掉转眼光,不再看回来。 晓菌仿佛觉得他的神情很异样,有点什么东西吹进了眼睛,也像是哭了。 晓菌感到费解和惊慌。她非常怕他抽身离去,她急急忙忙地说,你知道吗,蛇里面最贪吃的是谁?又是谁是女孩们的最佳舞伴?我告诉你吧,黄蟒蛇是最贪吃的。除它之外,所以的蛇都是不在乎吃的,它们都是值得女孩学习的减肥好榜样。印秋以前就怎么表扬过它们。秋姐,对不对呀? 印秋没有回答。她对着一条盘踞桌上的黑眉锦蛇,在窃窃私语什么。 那人还是没有转过身来,但电话还放在耳朵上。所以,晓菌往下继续说着:黄蟒蛇的腰身是最难看的,粗壮傻气,成天吃吃吃,好像整天肚子饿。你不给它吃,它就满地乱吃,什么石头啊、蛇蜕呀、袜子呀!捞到嘴里就吞。我们不让,它就以为我们和它争抢,扑上来就咬人,而且是连口咬,一口连一口,好像要把你的手吞下去才甘心。 那人转过身来。晓菌高兴得笑弯了双眼。那人也笑了笑。 晓菌如获特赦,眉飞色舞。我告诉你,最喜欢跳舞的蛇,就是黑眉锦蛇。黑眉锦蛇可灵气了。它简直就是艺术家。晓菌指指和印秋讲话的那条蛇,你看,它的皮肤多么光滑漂亮,它没有一点体臭味。它是浅绿色的,有点带黑,它的脸上有两条特别的黑眉毛,所以它叫黑眉锦。它特别会摆造型,虚荣心很强,登台表演的时候,我们都喜欢带它上台,它会在音乐声中,在你脖子上、头上绕啊绕的,一直到把你打扮得像个多头蛇妖,你要不及时给它拍照定格,它还不太高兴呢。我看它们是蛇里面最骚包的,对口职业是三陪小姐,对不对? 印秋突然把那条黑眉锦蛇拿了过来,对着那人就舞蹈起来。那人有点发憷,脖子又开始一点点往后直了。晓菌知道他是害怕了。 印秋说,到交换口来。你摸摸它! 那人摇头。印秋说,你到交换口来,你要摸摸它!它比任何男人都可爱! 那人点头同意。可他不愿意摸黑眉锦。难得印秋投入,晓菌很讨好地帮腔:它没有毒,皮肤摸上去很舒服的,凉凉的。你试试吧,不要紧。 你到底来不来?!印秋说。 那人有点发愣,看得出他内心恐惧。晓菌捂着话筒,回头对印秋说,你不要那么凶,好好劝。他是个胆小的人。 印秋说,我到那边等他!她端着蛇就过去了。 晓菌对那人说,你也挑战自我一下吧?再说,你平时都不搭理印秋,她其实也很寂寞难过。只是她不像我那么缠人啦。可怜可怜我们两个“犯人”吧,好不好?就去摸一下吧,让印秋高兴。她对你很好的。真的,她最近心情不好,她恨这里、恨我了。 那人还是不想去。那人把烟掐了,可是身子没动。 求你啦!不要这么胆小嘛。男子汉大丈夫,怕什么。 晓菌把手指张开,一巴掌压在玻璃墙上。那人看看她,看看她的手掌,然后把自己的手掌也对了上去。那人的手比晓菌大了一节指头。晓菌笑起来。那人说,你的眼睛真像一个人啊。 晓菌没有听清。正疑惑着,那人说,好吧,我去摸。你们两人都有强迫症。我只摸一下,否则我再也不来了。 那人真的往交换窗口走去。他靠在存放血清的冰箱侧。印秋的脸不知为什么变得通红,一张又红又鼓的脸,完全是个熟透的西红柿长在黑眉锦蛇上。她的手势也十分别扭笨拙。这些,另外两人都不会注意到。一个是硬着头皮来承受折磨,另一个是因为同伴终于入伙游戏而兴奋。 摸!印秋把蛇背脊对准那人。 那人有点怕印秋突然将蛇仍到他身上。那人在印秋的眼光中,直觉到了印秋施暴的危险。他知道椭圆形的头是无毒蛇,可是,一说蛇,他心理上就有剧烈反应。好像蛇身已经扭动在他胸腔里、食道里,令那人恶心欲呕。 摸呀!!! 那人看准一段蛇身,小心地碰触了一下,飞快地把手撤离了。 印秋狂笑起来。整条蛇飞了出来。 6 摸蛇之后,印秋正式入伙,她不再和那人保持距离。她也开始要求那人讲故事。但印秋拒绝听美国警匪片。她强迫那人讲爱情故事。那人说他很少看爱情故事。但印秋不让步。印秋不让步,晓菌就帮着胁迫央求那人。 有一天,那人带着矿泉水来了。晓菌觉得他就是为了讲故事才带水的。果然,印秋一要求,他就说了。那人确实不善讲故事,他的语言和表情都很干巴空洞。 那人说,在一座山城里,有一个早恋的男孩,他爱上了一个眼睛长得很快乐的女孩子。虽然那男孩只有十多岁,女孩还比他大两岁零三个月,可是那个男孩子明白,他感受的就是爱情。不幸的是,那个男孩的家境太糟糕了,男孩的爸爸酗酒,母亲在一个咸菜罐头加工厂谋生。男孩在家是老小,姐姐妹妹都希望他读好书,那男孩成绩一直不错,真的上了大学。虽然只是个一般大学,但是,考上大学和努力读书的动力,全部是因为心里有那个眼睛特别的女孩。 可是,女孩并不在乎那个男孩子,甚至从来不正眼看那男孩。女孩家里很了不起,是个干部家庭。现在这样说干部挺可笑,听说在你们南方,有一种最便宜的鱼,就叫干部鱼。但要知道,在当时,那是一个家庭地位的重要标志。 大学毕业后,变成男人的那个男孩,一度失去了奋斗方向。因为他发现女孩子对他总是不咸不淡,而他无计可施。事实上,很多女孩子追求那个男孩,可是越多女孩喜欢他,他就越无望。如果你挺好的,人家还是不喜欢你,那实在是命运的问题了。这就不是人力所能解决的。 但是,有一天,男人的好运来了。那个眼睛快乐的女孩发生了车祸,而男人就在发生车祸的附近。那个男人是个很孩子气的人,好奇心非常重,哪里人多,他就往哪里凑。当他拨开人群看到他梦中的女孩倒在血泊中,大脑都没转动,他就抱起了女孩,拦车冲进了医院。 好消息又来了,女孩失血严重。0型血的那个人要医生抽出允许抽出的最多血量。看到女孩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时,那个人跑到卫生间,流下了眼泪。 他对自己说,如果女孩还是不接受他,就接受他的血吧。那血可以陪女孩到永远呢。 女孩的家人知道那个人后,竭力反对那人再到医院来。他们对那个人充满敌意,他们公开表示瞧不起那个人的家庭。没有想到的是,正是因为家庭的强烈反对,女孩突然转变态度,她告诉那个人,我一定要嫁给你。那个女孩是个叛逆性很强的人,敢作敢当,一出院就和那个人同居了。那个人非常不安。看到女孩的家人,他都低头回避,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。他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,一定要让女孩过上幸福的生活。 持电话分机的晓菌打断了这个爱情故事,说换一个吧。警匪片,要不日本恐怖片?医院和学校的恐怖片最好看…… 印秋生气地瞪了晓菌一眼,说:你不听走开! 那人不说话,好像在搜索新故事,又好像什么都不想再说了,空矿泉水瓶,在他手里捏得嘎嘎响。晓菌经常觉得看不透那人的表情。那人似乎歉意地笑笑,一口接一口地抽烟,眼神飘忽在她们看不见的榕树林梢的远方。 印秋来到了玻璃房前。印秋脸上有介于媚笑和狰狞之间的表情。 印秋说,那个男人就是你! 晓菌想笑,但怕印秋不高兴。那人没有收回投向远方的眼光,他好像没听到印秋的话。晓菌小声嘀咕,他的爱情故事太烂了。算了,秋姐,让他讲个鬼片吧,我喜欢日本的,我看过一个死了又活回来的少女,她披着头发坐在窗帘后面…… 印秋不理睬晓菌。她的食指戳在玻璃墙上,冲着那人说,那男人就是你,肯定是你!是你! 那人还是没回脸看印秋,但他笑了笑,点着头说,你说是我就是我吧。 那人看了看四周。榕树公园里暮色四合,长风从榕树林梢吹了过来。红眼睛和黄眼睛树叶飘落得更密集了。蛇宫的一名工作人员领着一个保安和两名高大的男子,穿过秋风中纷纷扬扬的小叶子,走了过来。暮色中,几个男人的脸色都不好看。 那个把烟掐灭,说,以后再讲吧。那人要放电话。 印秋生气了:讲完!你不讲完,我就塞一条蛇到你衣服里。那个不负责任的女孩肯定死了吧,最后? 那人眯着眼睛在看来人。他心不再焉地回答印秋说,唔,不,不是,是那个男人死了。 印秋又说了什么,那人根本没听到。他全神贯注地观察那三个人。两个穿便衣的高大男子,一副不以为然又透着不可一世的表情,颇像公干在身的警察。他们边走边看蛇,转了一圈又到前面来。工作人员拿着红电话,对晓菌说,是我的朋友,出差路过。 晓菌雀跃而去,热情洋溢地回答问题。同时,她侧脸一直冲着这边的那人笑。她喜欢听到印秋说话,喜欢有人参观,喜欢被人关注。喜欢大家都有心情说话,喜欢人人都有话可说,喜欢一团和气的温暖热闹。晓菌非常满意。 这边的绿电话线上,一里一外是那人和印秋。印秋不许那人放电话。她的语气变化多端,一会儿尖声尖腔,有时又突然嗲声嗲气。她要求那人把故事讲完。但那人老是用眼角余光在看那一拨参观者。印秋觉得他是瞟晓菌。印秋说,你干吗一心二用?我们说话就说话嘛!看七看八的看什么看! 直到保安和两名陌生男子离去,那人才又再点燃一支烟。晓菌跑了过来,不知对谁说:嗨,他们的口音和他一样,很好听,所以,我乐意多回答问题。 那人在外面并没有听到晓菌的话。晓菌回来,他转过了身子,继续慢吞吞地往下说。 结婚的第二年,那个男人有了个非常好玩的儿子。可是生活很不理想。那个男人为人处世确实太差劲了,在工作单位混得很糟糕,单位本身又不景气,好不容易有出差的机会,通常都是去讨债,讨要不回来的债。那人的儿子盼望爸爸出差能给他带礼物,可是,他爸爸只能把小旅馆里一次性劣质的牙刷、小肥皂、小牙膏,带回来做礼物。后来他和别人做点小生意,都是亏本。要命的是,那个眼睛特别迷人的女孩,虽然当了母亲,还是像个孩子。她有个致命的奢侈爱好,就是非常非常着迷漂亮的睡衣。八百、一千、两千的睡衣,抱着就舍不得放,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个男人,用她那双快乐可爱的眼睛。那个人知道,她可能以为她的丈夫很能赚钱。那个人出于自尊和婚前暗下的誓言,所以,很不愿让她失望。其实,那个人心里绝望极了。那个人觉得她应该是当豌豆公主啊,或者石油大亨、是船王、是比尔盖茨的女人。不过话说回来,她在其他方面,并不是奢侈无度的,她就是喜欢睡衣,她只是喜欢睡衣。那个人还最清楚,没有几个女人会有这样的妖娆逼人的身段了。它有权穿最性感美丽的内衣。 讲到这一节的时候,晓菌过来了。晓菌还是想听美国片子或者日本鬼故事,但是,看印秋专注而霸道的样子,她不敢再提。晓菌心不在焉。两名参观客走后,那人总是看着她的眼睛。那眼光谈不上有温度,但显然令印秋不高兴。印秋时不时顺着那人不冷不热但执著的目光,斜瞪晓菌一眼。因为感到那人好像被印秋霸占,晓菌就故意用温柔热烈的眼光回应那人。秋姐专横的神情,刺激晓菌坚决用热烈的眼睛把那人的眼光焊接固定住。她感到胜利的欢悦。 印秋站了起来。完完全全地挡在晓菌和那人之间。 那人不知道两个女孩在较劲。他沉浸在一种黄昏色的忧伤中,有时他笑一笑,可是,晓菌和印秋都觉得是一种粗糙的敷衍。那人有时有点说不下去,有一下,烟都熄灭了。他只好重新再点。点着了,他就眯着眼睛,任烟雾在脸上袅娜。 印秋很不耐烦,突然对话筒大吼:快点说! 那人耳膜显然被震了一下,他把话筒拿远了。 那人说,生活在不断证明,那个意气用事的女孩大错特错了。她赌气嫁的那个人,真的是个大笨蛋。那个人变得非常爱喝酒,像他的酒鬼父亲一样,成天用劣质酒,把自己灌得昏昏沉沉,而且每次喝了酒就哭。他想逃避现实。那个女孩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他,他们长住在娘家了。他有时几个月都见不到她和孩子。 他的母亲姐妹都说,你去死吧,你这样子和你父亲、和一条死老鼠、一袋臭垃圾有什么区别?!他也知道这是很招人嫌的,所以,他甚至希望有一天能喝到致命的假酒。这样的死法,毫不需要死者个人对社会作任何解释交代,也不需要他人猜度。那是多么轻松的了结啊。 有一天,是他们的儿子四岁生日,他请他儿子吃饭。孩子的母亲也来了。本来她是不来的。但那是个固执的女人,因为她家里父母兄弟的嘲笑和反对,她赌气偏要和家里对着干,所以,突然她来了。一家人三口相聚的时候很少。那个人不怎么说话,因为他心里压着沉重的爱和歉疚。 坐在那卫生条件很差的小餐馆里,一锅酸菜粉条炖肉,一碗大拉皮,一盘地三鲜,一盘芹菜水饺,还有一盘儿子爱吃的锅包肉。他们的儿子边吃锅包肉,一边不断要水喝。做妈妈的批评他了。做妈妈的说,你不能喝水,水会冲淡胃液。慢慢你的胃就会生病。所以,你只能喝汤。 他们的儿子,把小汤匙咬在嘴里,拒绝喝汤。那个四岁的人,有一双和他妈妈一模一样的眼睛,就是可以带动、传感你微笑的眼睛。四岁的人说,我的胃是怎么认识水和汤不一样呢?它又没有眼睛,又没有嘴巴,它怎么知道谁是水谁是汤呀? 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。听到儿子的话,看着儿子的眼睛,他突然泪水满眶,他马上站起来走出店外,他想,他不能再像垃圾、像死老鼠一样地活着了。 晓菌根本不是很认真在听,她用花里胡哨的媚态说,后来呢?———我知道啦,他痛改前非的时候,偏偏就喝到致命的假酒啦。 那人笑出声来。几乎称得上是开心的笑声,一口烟呛得他连声咳嗽。那咳嗽声音像从苍老破旧的胸腔深处传出来。那人说,不,那个人是被枪打死的,而且被打了好几枪。都在后心上。他死得非常难看。临终前,他跟行刑者说,遗体我都立遗嘱捐赠了。请操作得精确一点,别打坏了能用的东西。 印秋十分扫兴:我还以为是你呢。你结婚没有? 那人说,当然。 晓菌觉得印秋太粗鲁,但没想到印秋还有更令人尴尬的话: 瞧你那副得意的模样!有很多妖精追求吧? 那人似乎不知如何回答。 印秋格格格地笑出声: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的爱情故事? 我没有爱情故事。因为我并不讨人喜欢。我活得很糟糕。 空矿泉水瓶被那人捏得嘎嘎响。 印秋突然把手指横进嘴里,吹了一声尖锐的唿哨。那人放下了电话。晓菌目瞪口呆,她从来不知道印秋会吹牛仔一样的口哨,而且吹得这么轻浮放荡。她有点讨厌印秋了。她真的开始讨厌印秋了。 那人没有打招呼,放下电话,便迈步离去。吐出的香烟,掠过他的耳际,被风吹向蛇宫这边。 晓菌真的讨厌印秋了。 7 印秋和外围服务人员又吵了一架。她坚持要人把她的橙色的新围巾送进来,她还要一支美宝莲的防水睫毛膏。他们说,围巾在她所说的柜子里找不到,里面也没风;又因为他们说,睫毛膏现在里面也用不着,还是出来自己选。印秋就堵着交换口,半天不说一句话。死死盯着外面的人。本来,每周末的人蛇共浴活动,都要运几百条蛇出来,和几个女郎一起表演,但印秋不配合不说,她还紧紧堵着交换口,就是不让晓菌送出蛇袋。直到副经理严厉地批评外围的工作人员,然后他们马上去买了美宝莲睫毛膏,这事才算完结。 每天认真涂了厚厚睫毛膏的印秋还是要么阴沉着脸不说话,要么就抢电话说,并在电话中设法羞辱那个人。有时用极其狂妄自大的语气,有时又非常刻薄刁蛮、甚至下流。如果她要和那个人对话的时候,晓菌只能拿光听不能说的分耳机。晓菌有时实在替印秋害臊,也为那个人感到歉意。但奇怪的是,那人似乎都能忍受,一样平和安静地有问必答。 有一天,他们在聊国外旅游的话题,印秋突然撇下嘴角,像严厉的法官审讯那人: 你的太太在哪里? 那人说,她离开我了。 你爱不爱那个女人(指那人的太太)? 那人点头。 印秋一巴掌击在那人头部前面的玻璃墙上,整个蛇宫发出嗡地沉闷声响: 那你为什么还和别的女人上床? 那个人迟疑着。 晓菌以为那人会摔下电话,或者反击印秋的过分,但是,那人说: 我不知道,我现在常和别的女人上床,包括昨天晚上。也许我和你们一样,想要有人陪着,避免……害怕,我不知道,但是我确实非常……爱…… 你放屁! 那人沉默。 印秋的声音很尖锐:你不是好人!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个正派人。你不是! 那人点头。那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还是点头。 印秋眼睛突然充血,晓菌看到印秋的眼睛血红血红地像吃人的母狼。晓菌摘下耳机,想劝下印秋。不料,印秋闪电般霍地站起来,扑向玻璃墙。她把嘴巴贴在玻璃墙上,厉声吼道:你敢吻我吗?你这个混蛋! 因为电话被扔在一边,晓菌不能断定那人是不是能听到印秋说的话。她手足无措。只见那人把电话慢慢挂上。他并没有离去,他的两手都插在裤袋里,就那么站在印秋面前,说不出表情地看着印秋。晓菌觉得,要不是玻璃阻隔,印秋一定会扑上去撕咬开那人的喉咙。 印秋突然失声痛哭。 那人在看晓菌。晓菌拿不准该不该再使用电话。因为那人刚才的话,使她的心里也不舒服。她说不清楚,反正心里毛涩涩的,有点反感那人。 那人默默走下台阶。走了。 他穿过满地红眼睛、黄眼睛的落叶小径,消失在榕树林深处。 印秋的行为是古怪的,可是,因为年轻的晓菌自己心里也不爽,她又忽视了印秋的反常性。她已经明确了几个问题:印秋爱上那人。印秋在吃晓菌的醋。印秋到了女大当婚、精神失常的年龄了。 晓菌闷闷不乐。创纪录的时间还很长,她们还要在那住下去。她想那人再也不会来了,她就很难过。和印秋做伴创纪录,已经成为相当不容易的事了。 印秋莫名其妙地一直在哭。拒绝吃饭。 晚上值班的副经理过来巡夜,看到两个女孩一个在哭,一个想哭。就问了外围人员,那工作人员肯定是个长舌妇,竟然报告了很久很久,听得副经理一直推鼻梁上的眼镜。之后,副经理就过来把没哭又想哭的晓菌叫到交换口。副经理叫晓菌的头尽量伸出来说话。 怎么回事? 晓菌就尽量简单地说了情况。晓菌认为老板肯定不高兴,所以,她强调那人用的都是付费电话。副经理说,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。不要糊里糊涂! 奇怪的是,第二天下午,总经理李小姐和副经理一起来了。也是在交换口,要晓菌伸长脖子,接受详细情况询问。香喷喷的李小姐带来了时髦的气息和外面世界的芬芳。一边听,李小姐一边不时和副经理交换眼光。最后,李小姐问晓菌,你最近是不是觉得她举止异常? 晓菌傻了眼,点点头又赶紧摇头。李小姐说,一些外围人员在议论,担心她的脑子…… 副经理用胳膊肘碰碰李小姐。李小姐就停下来看他。副经理说,还有一个月就破世界纪录了,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开锁放人。否则不是前功尽弃了?!密斯李,你别制造紧张空气。 李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气,就被副经理半搂着引了出去。透过玻璃墙,晓菌看到李小姐边走边往回看。印秋没有动,不知还在生那人的气,还是已经睡着了。 事情看来有点严重,可是,晓菌最担心的还是,那人还会不会来呢?她自己是认为那人是绝对不可能来了。要不,那人和印秋,必然有一个是疯子。这个来休假的人,似乎只是随便走了几个景点,仿佛把休假的时间大部分用在蛇宫来了。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?他显然不愿说,晓菌想不明白,也不愿多想。如果不是蛇宫太寂寞,太需要他,冷静地想想,他的举动还真是有点问题。不过晓菌实在不愿想。眼下,她最担心的就是那人不再来了。 没想到,第二天晚上八点多,那人竟然又来了。 她们俩正在给蛇洗温水澡。天气太干燥了,蛇需要湿润,也需要大量喝水。在床边给蛇擦身子的晓菌突然就抬起头,似乎有感应,果然是那人向蛇宫走来。晓菌感到了自己要飘起来的惊喜。 她毫不掩饰地笑起来,毛茸茸的眼睛弯得像新月。那人的眼睛也笑了。 她们很默契地把蛇放在蛇铺的周围,蛇铺是临时搭盖的,蛇确实怕冷,那么多蛇都来挤她们的床也受不了。她们已经给蛇准备了特别的被子,其实就是大棉絮,不同的是,上面挖了很多小洞,因为蛇喜欢那样进出被窝。已经有蛇慢慢从洞口往被窝里爬了。 印秋十分安静。她自己找了一本有登美宝莲睫毛膏美女广告的时尚杂志在沙发上,认真读阅起来。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。也许她在主动等着那人找她聊天。 晓菌生怕再伤害那人,抢先拿起电话。她说, 太高兴你又来了。你吃过蛇肉吗? 那人说,没有。我不吃蛇。 我也不愿意吃。书上说,古代的越人因为爱吃蛇,常因“分蛇不均”而发生战争。广东和福建是最能吃蛇的人,广东人认为十月的蛇因为准备冬眠而肉肥味香;而福建人却认为,五月冬眠醒来的蛇质地清新。你们北方人文明,所以就不敢吃蛇。 那人笑笑。看着床上洗过澡的大蟒蛇。晓菌又说,书上说,蟒蛇,越人最喜欢吃。传说它的胆可以治眼疾。古人还给它做活取胆手术。真的。晓菌有点结巴地背诵起来:“以杖于腹下来去扣之,胆即聚,以刀割取。药封放之,不死。”古人把蛇肚割开一个小口,把鸭蛋大的蛇胆取出来,再把蛇肝放回去,缝合伤口。蛇就照样活。如果,蛇又碰到捕蛇的人,蛇就会远远袒露肚皮手术伤疤,表明它已经丧胆啦。 那人显然有兴趣的表情,鼓励了晓菌。她说,我外公还说啊,蟒蛇好色。据说捕蛇者头上插满鲜花,它就会死死盯着花看,浑然忘我,糊里糊涂的就送了命。还有人说,蟒蛇钻进女人衣裤后就盘成一团,生死一概置之度外啦。 看到那人愉快的神情,晓菌趁机要求: 轮到你说了。我还是要听美国片子,要不恐怖片。哎,那天你说到那个人把一大袋钱丢进山谷,后来怎么样了?你想起来没有?最后谁得到了钱? 那人说,谁都没有得到钱。他们却开始互相残杀,彼此失去了信任。先是那个受伤的人被抛下山崖,那个老二也跳了下去。老二怕冷酷的老大在上面,拿着钱抛弃他,所以,他抢先扔下了钱。老二在暴雨中找到了微弱呻吟的老三,老三什么也没说,就死在老二的怀中。老二在雨中呆坐了很久,闪电的时候,他发现老三竟然死不瞑目。老二悲从中来,他忽然觉得没什么意义。老二又傻坐了很久,开始在摸黑找钱。每一道闪电都给他希望。开始他听到上面有老大的高叫声,这个声音让他感到安全和依靠,他不断大声回应,我在找钱啊。后来,什么声音都没有了,只有电闪雷鸣和哗哗哗巨大的水流奔腾下山的声响。 老天也许不愿意他们得到这一大笔不正当的钱财。大雨下得像有人翻倒了小河。老二不小心摔倒,滚下了很深的地方。等他醒来的时候,天放晴了,他躺在几畦营养不良的卷心菜地上。安静的山林里,到处都是好听的鸟鸣声。抬头看看山体,他不能想象自己怎么能从那么陡峻的高处,翻滚下来而没有大恙。身上裸露的部分,到处是擦伤破损,只是有一条腿可能骨折了,使不上劲。老二觉得像做了一场大梦,即使腿没折,他也不想再爬上去寻找钱袋了。他拍拍腹部,那天傍晚从衣领塞入棉毛衫的两万多元倒没有丢出来。 老二搭农用车到了小镇。他换了衣服,上了长途。然后坐上火车,一口气横跨南北几千里。他不知道要去哪里,但他知道有人一直在找他。是的,是老大。首先是老大,当然还有警察,很多的警察。因为他被通缉了。逃亡的生活就像是走钢丝,你永远走不到平安踏实的对岸。胃口消失了,睡不着觉,勉强入睡也是噩梦频频。经常觉得有人在叫你的名字,陌生人只要多看他两眼,他就手心出汗,只要是老家口音的人在身边,就如芒在背,甚至视线中突然闪过穿警服的,就心悸不已。他第一次发现,原来这世界每个人都长着有心思的眼睛。 很多很多次,站在钢丝中间的老二都想不走了,他想一头栽下去算了。但是,他心里有牵挂的人。 老大和老二,在逃亡的途中,终于狭路相逢了。或者说,是老大追捕到了老二。他们是在南方一个猪牛满街逛的小镇子的小旅店正面遭遇的。那是事发半年之后。 老大一进门,就反手关了房门。老二感到意外。 逃亡生活使他们有了一样的目光、一样的形销骨立。 老大从进门开始,脸上一直浮着轻蔑的笑容。老大不说话,劈手做了个索要的手势。 老二说,我没找到。丢了。 老大轻蔑的笑容更重了。索讨的手势没有更改。 真的没找到。 老大讥讽地学舌:哦,真的没找到。老大边说边从大衣内贴袋里抽出一张报纸,扔了出来。老二从桌上拿过报纸,飞快地翻了一下,没有什么要紧的消息。老大在一张孩子照片上拍了一掌:看清楚了!你不是为了你的儿子吗!你不是爱你的家吗!你儿子都这样了,你还藏着掖着想躲一辈子?哼!独吞?你吞得下去吗?你想看着你儿子死?! 老二看清楚了。那的确是他的儿子。儿子是躺在病床上被人拍下来的。老大骂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,文章说,那个单身母亲的孩子得了急性血液病,急需社会捐款送爱心。不进行骨髓移植,孩子就没有希望。 老二腾地跳起来,就往门外冲。 老大将他一把拧住:少来!你想演给谁看! 老二说,我没骗你! 老大一拳当脸打来。老二鼻子就流出热水来。当然是血。老大第二拳是打眼睛。老二没躲。他捂着眼睛说,我真的没找到,让我先去看看儿子。 别想离开这房间!老大手里的枪直顶着那个人的脑门。那个人才知道枪管顶在额头是那么的冰凉。 他把脸扬起来。他希望能止住血。他说,看完儿子,我们再去找吧。 我不会让你自投罗网。警方已经怀疑了。我只是让你明白该怎么做父亲、做朋友!没想到你他妈是个这么不够义气的混蛋!把钱交出来,我们还是朋友。但是,你想不仁不义,你就别想活着出去!———都说够了!交出来吧! 老二突然把脚边的水壶踢了过去。老大吓了一跳。老二扑了上去。枪声响了,旅店田字形的木玻璃窗,当啷碎裂。两人扭打在一起,老二的后心被狠狠撞在茶几角上,疼得吸不了气,老大可能是踩到一瓶易拉罐滑了一下,也摔到在老二身上,老二本能地去抢枪,扭打间,枪响了。老大瞪大眼睛看着老二。子弹通过老大的心脏,射穿对面肮脏的蚊帐,再钻进墙里一大半。这一枪声音不太响。 老大还在看着老二。老二突然心酸得想哭,他的眼圈红了。他把手按在老大的伤口上,不想看它冒血。老大似乎笑了笑。 老二哽噎:你死了,就知道我没有撒谎…… 老大死死看着老二的眼睛。他的眼光,慢慢地从轻蔑嘲弄转为无奈和释然,终于老大点了点头,像耳语一样开了口:你儿子两个月前就死了。你没有看报纸的时间。小东西死了。 老二看着老大枯木般的脸,泪水在眼边打转。他的手紧紧捂着老大的胸口,可是血像泉水一样带着气泡,不断从他指缝中烫手地冒出来。 老大耳语般地说:还等什么你?———逃吧。 老二的泪水掉了下来。 8 我最不喜欢的蛇,是赤链蛇。晓菌说。它阴毒阴毒的,像个小人。赤链蛇是黑红色的,身上一股腥味,有微毒。平时,它总是很温顺可怜,你根本就不会提防它。可是,说不定有一天,它突然就咬你一口,你还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它。而且,它一旦咬人得手,立刻就溜走。完全不像这里别的蛇,它们都是敢作敢当的。所以,我想啊,人们传说中《农夫与蛇的故事》,肯定是它干的。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。玻璃蛇宫在静谧的榕树包围中,只有树林深处的鸟儿叽啾叽啾地叫着,好像全世界的南方就它们没午睡。 那人穿着豆灰色的高领薄毛衣,下面是灰黑色的灯芯绒裤,高帮运动鞋。他带来了矿泉水,手里还有好多片像眼睛的树叶。 那人用矿泉水洒湿了玻璃墙,然后把眼睛树叶,一双一对地贴在玻璃上。一对红的,一对黄的,一对黄中带绿的。他贴了七对,最后一对是一只红眼睛,一只黄中带绿眼睛。 晓菌说,它是什么树叶?真好看。这样贴,就像人的眼睛,像吊眼角的丹凤眼哦。那人说,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树,每次来它都往下掉,现在都快掉光了。特别吗,让你看看。 这双是我的,我是红眼睛。羡慕外面的人,现在都成红眼病了。印秋身体不佳,应该是这双生病的黄中带绿的眼睛。你是什么眼睛呢?这双?晓菌在玻璃里指着一双黄眼睛。 那人摇头,都是别人的眼睛。我的眼睛是闭起来的,我希望别人都看不见我。晓菌本来想开玩笑说,你是这双黄眼睛。色狼的眼睛都是黄的。后来,她没说出口。因为那人的表情,让她感到不能开玩笑。 他拿着红电话,坐上一块石头上。屁股下面是看过的《法制文摘报》和《体坛周末报》。 印秋看到那人表情十分复杂。一会儿显得十分羞涩,并不断地做出低眉顺眼的羞答答的表情,一会儿严肃威风地指挥晓菌这啊那的。但那人并没有注意她的变化,印秋后来干脆腼腆万分地到那人和晓菌之间走来走去,那人还是没太在意,走了几趟,印秋好像就没了表达兴致,回到沙发上又开始织毛衣了。她速度极快地编制、又狂乱地拆掉,反复都是不满意。 有两个背着大书包的小男生溜进公园。跑到蛇宫这里,一见到群蛇,就一惊一乍不停地惊叹、争论什么。晓菌没有搭理小男孩,她兴致勃勃地在给那人讲蛇的逸闻趣事。因为总算印秋不再指点她这啊那地屡次打断她。 晓菌说,说到了小人,那我们也要说说我们的“大侠”,应该说它叫“孤独剑客”。它是谁呢?看!那!它就是眼镜蛇!嗨,你别害怕呀。眼镜蛇其实是非常高贵的蛇,有教养、有气质。它反应敏锐、武功高强,但它从来不主动侵犯别人。当然,如果你让它感到敌意,那你就等死吧。武林高手不是都这样吗,要么不出招,一出招就非出人命不可。如果没有恶意,你拍拍它的身体、脖子,它都允许,虽然,它脖子可能扁起来了,但它绝不伤害你。 眼镜蛇是孤独的。它不喜欢像菜花蛇一样扎堆。有意思的是,那些无毒蛇偏偏喜欢招惹、欺负眼镜蛇。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进行纠集勾结的。反正集体行动挨到眼镜蛇身边,一大呼隆地对着眼镜蛇挤呀挤呀挤,压啊压啊压,眼镜蛇一旦发怒,只要一扁起脖子,它们立刻四下逃窜,腿慢的家伙就被眼镜蛇咬住了。因为眼镜蛇的动作实在比闪电还快。 有一个现象很奇怪,就是无毒蛇的流氓行动,从来不会有任何一条有毒蛇加入。不知道是毒蛇们有类别的尊严,不屑于掺和进去,还是无毒蛇们压根就不敢招呼有毒蛇。反正这种局面有毒无毒是泾渭分明的。这种聚众挑衅,也永远是以无毒蛇们落荒而逃为告终,只是用不了多久,那般贱骨头们又骨头痒痒了,于是这种团体寻衅滋事的一幕又重新开演了。 晓菌始终笑嘻嘻的。因为,晓菌第一次明显感到,那人的眼睛在专注地看着她,而不是像以往那样,看着看着,焦距就透到她眼睛后面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。这一次,那人显然是被迷住了。那人说,这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蛇的故事。有来生的话,我就做一条眼镜蛇吧,做一条你认为最侠肝义胆的眼镜蛇。 那人眼睛带着笑意的时候,确实非常有魅力。晓菌心情也像蓝天里自由快乐的风筝。她悄悄地压低嗓子: 那人,请你告诉我,这一段,印秋那么不礼貌地审讯你,伤害你,为什么你不生气,还认真老实地回答问题? 那人没有说话。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。后来他不断用手推挺长的头发,可能是……那人想选择准确地表达,……我也想回答我自己吧。这应该是我无法回避的问题,因为有时候我也问自己。人这一辈子,有一些问题你是永远不能回避、永远无法拒绝的。我不是回答她,我在回答我自己,回答我不能回避的问题,所以,我想我…… 晓菌有点不想再听,她不想看那人在艰难地选择表达。她拿着电话站起来,她把自己的手五指叉开,压在玻璃墙上,像上次一样。那人从口袋里抽出手,也把手像上次一样对应上去。那人的手很热,因为玻璃上很快有了他指印的水雾轮廓。 晓菌说,你的热气能不能透过这个厚玻璃传到我手上? 那人没有回答晓菌的问题。他说,你知道这是什么握手?这叫监狱式的握手。 话音未落,晓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非人的声音:呜喔——— 噗的一声,一小团什么红白东西有力地喷击在那人前面的玻璃墙上,又掉下。几片眼睛被震得跌了下来。晓菌本能地去看,却看见那人跳起来,一下子就回头躬着身子似乎在呕吐或干呕。晓菌赶紧回头,天哪!她觉得自己也要反胃了。 与此同时,那两个背着大书包的小男孩,也发出小兽般的尖叫。 浑身是蛇的印秋,一丝不挂,像个真正的母夜叉,撇着八字步、目光炯炯地站在晓菌身后。头顶、耳朵边上是弄姿的黑眉锦蛇;脖子上挂着是黄蟒蛇、青皮菜花蛇;一条大腿上也绕着一条蛇,最可怕的是她两手横握的、乒乓球粗细的菜花蛇,已经被她生生咬开一大口,她连血带肉地有力吐向那人。那被咬去一块肉的蛇,头和尾都在印秋手上痛苦抽卷,竭力要逃走,估计蛇骨已经被印秋抖脱臼了,蛇显得无力。印秋恶魔般地咬住腮帮子,腮帮子骨夸张地横突在脸颊上。 看到玻璃墙外那人极度痛苦的表情,印秋像野人一样嘿出长气在狂笑,然后她低下头,一甩脑袋,又开始疯狂吃蛇。嘴边都是蛇血的印秋,看上去极其狰狞恐怖。 晓菌抽噎似的叫了一声,反应还是很快,她扑向印秋,想控制局面。可是,力大无穷的印秋马上把蛇往晓菌嘴里捅,晓菌退着退着,被印秋压到了床上。她坚决要晓菌吃蛇。她一边嘿出长气地狂笑,一边得意洋洋地瞟着那人。那人已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,招呼两男孩,让他们赶紧到西门公用电话报警,两小孩奔逃而去。那人到了交换口,他知道只有那可能进人。因为晓菌告诉过他,结实的大门上密密麻麻挂着的21把大锁,分别保管在公证机关等不同机构处。 一本杂志大小的交换口是开在木质墙上的。没有工具,那人手试了一下,并不容易撕开。里面,晓菌也在发出尖叫声了。看不清印秋在干什么。那人急着设法扩大交换口,四名乘着摩托的警察飞驰而来,有一个毛躁的警察,竟然想砸玻璃墙。被那人厉声喝住了。等到看清蛇宫铺天盖地的大小蛇,4名警察身体似乎就一起矮了下去。他们面面相觑。 那人建议他们打开交换口。警察们反应很快,马上一、二、三,同时徒手用力,哗地,交换口被撕开了。这期间,晓菌的惨叫声和印秋的狂笑声,交织而起。两人已经扭打到地上了。晓菌已经披头散发,蛇宫里面,简直就像两人女野人在蛇群中厮打。 可以爬进人了。可是,四名警察还在面面相觑。 他们惊恐地发现,玻璃房中有很多条眼镜蛇,而且,因为里面从未有过的剧烈的场面,使所有的眼镜蛇,都竖着上半身,一根根,小树丛一样。它们一律扁着脖子,处于高度备战状态。 有一个警察掏出电话,申请雨鞋橡胶手套什么的。 晓菌发出奇怪的声音。原来印秋已经把骨酥的蛇,作为绳索,正疯狂地勒着晓菌的脖子。印秋身上的蛇们已经跑光。晓菌在不住地踢脚,但显然不是牛高马大的印秋的对手。 警察急得搓手。 那人看着警察,脸色煞白。他似乎想离开,又似乎无法移开步子。 里面传出一声声非人的尖叫。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声音了。 突然,那人蹬上放置矿泉水机的桌子,他一手扯开警察们撕松的木板,探身就跃进了蛇宫。 一瞬间动作极快,警察一怔之下,全部挤向交换口,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。 那人冲上去,从背后一把拖下了印秋。印秋似乎吓了一跳,看清那人就在身边,一个转身,就扑上去。那人躲闪不及,薄毛衣肩袖下和前襟之间被印秋一把撕开,印秋像水蛭一样紧贴在那人身上,满是蛇血的嘴,不知道里面是否含着蛇肉,她疯狂地要吻那人。那人闻到很难闻的腥味,竭力扭头喊,快把她敲昏! 晓菌回过神来,马上拿起一只皮鞋冲过来。当然,毫不奏效,反而更加激怒了印秋。印秋厉声长号,双臂狂舞,又踢又打又咬。那人逮着距离,狠狠一拳打在印秋颞部。印秋像个疯狂的女魔头,瞪了一眼,总算颓倒在地。 这期间,那人感到左小腿、右膝盖下,相继发出钻心的疼痛。他知道,肯定是被眼镜蛇袭击了。 晓菌对终于平安的反应,竟然是号啕大哭。 交换口有各种人声传来,好像是关于开不开锁的争论。那人坐了下来。那人说,先别哭,你看看自己和她是否被蛇咬到了? 晓菌恍然醒悟。看完自己又检查晕迷的印秋。突然,她惊叫起来,你怎么样?你身上有异常吗? 那人摇头,说没有。晓菌跪在那人身边,你真的没事吗?竹叶青咬了你,是不会痛的,我不是告诉过你了,还是查查看。那人摇头,说,我还不知道自己吗?血液毒是钻心痛,神经毒是微痒的,对不对? 晓菌说,没错。看来你经常来看蛇,它们也认识你了。我们老板肯定会感谢你。你很累是吗,要不要出去? 那人没马上回答。他好像是侧耳在听外面关于要不要释放印秋的争论。晓菌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她甚至有点怕那人马上要出去了。她干嚎似的又哭起来。 那人疲惫地说,你把她先绑起来吧。没有绳子就用长筒袜。外面的讨论看来没那么快。 晓菌干哼着说,你不要动,它们就不会咬你。她哭哼哼着一边找袜子一边看那人。看那人似乎老想闭上眼睛。正想问,那人说,我要走了。那个你无聊时候最喜欢听的VCD片,我还没讲完。你还想听吗? 现在?神经病啊!! 那人说,还是听吧。爱情故事中的那个人,有一天听到他太太诚实地告诉他,说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。她不该用她的青春和幸福和家人怄气。其实,这问题,那个人从十二岁就知道答案,但是,那个人还是承受了巨大的伤心。那人多么希望她一辈子都别说啊,自欺欺人是种快乐啊,可是她说了,这是大年三十晚上的事。片子到这里,该剪接一下啦。两个月后,一个城市的有一个地方,是个服装批发中心。周边地区很多人都到那里进货。可是,有一天傍晚,人们下班的时候,突然发生了银行抢劫案,三名蒙面劫匪,其中一个有枪。 那人开始发音不太清晰了。呼吸也明显不顺畅起来。他停了停,其实他的眼睛也开始模糊,神志有点飘忽,好像有点像酒精反应,要是双腿不是那么剧烈疼痛的话。他挺喜欢这种感觉。 那起抢劫案,策划得相当成功,他说。 晓菌瞪大眼睛,停止了干哭。她的眼睛在搜寻那个人暴露的皮肤,她根本不再听故事。那人一直闭着眼睛。突然,晓菌把那人的左腿裤管一把捋起。那条腿已经成为青紫色,而且肿得像冬瓜!伤口的血发黑的,完全凝结。要是不凝结,割开伤口排毒还是有效的。但凝结就没什么用了。 晓菌像触电一样一蹦而起,趔趔趄趄地直扑交换口: 血清!给我血清!快点啊! 有人递进了几个小瓶小袋。其中一个大瓶是点滴的葡萄糖水。受到专业训练的晓菌非常清楚程序,她首先要把紧急解毒针剂注射进肌肉,马上,还要对那人同时进行血清和葡萄糖点滴。受伤者,一只手臂静脉点滴一种。但是,刚把紧急解毒针抽进针筒,那人就一把将针筒夺过,摔向玻璃墙。针剂碎了。 晓菌愣住了。 愣了好一会。她要站起来再去讨血清,那人很粗暴地将她一把拽住。并强有力地不再放开她的手。那人说,听我把那个人的故事都讲完吧。 可是,那人已经表达得开始艰难了。但那人竭力控制着晓菌的手。 晓菌一巴掌摔着那人脸上。 那人并不睁眼。但他强劲地控制着晓菌的手腕。那人说,你一定要听完。他们事先周密调查,知道了那一带……不认真,银行报警……器,经常误报,一个也是……想钱想疯了的人,故意……到他太……太上班的……网点,等她下班,又不小心,就碰了……那个与110连……通的红色按钮。你想啊,一个月误……报三十多……起,警察还能……高效到达吗? 晓菌哭叫起来。她奋力挣脱,跑着拿来了第二支紧急解毒针。外面人员已经乱成一团。警察在拼命打请示电话,警笛在呜哇呜哇乱转。主办单位一方面紧急磋商,但一方面坚决阻止警察的开锁方案。 晓菌将第二支昂贵的针剂,远离那人地推进针筒。但是,那人惊人地还是把它从已经扎到臂肌的针筒抢过,一把摔到一边去了。 那人说,你怎么那……么………傻呀。 晓菌终于放声大哭,因为她有点明白了。 其实上,那人全身都在肿大、发紫。那一张变形的脸再也不会迷倒印秋了。 那人声音几乎听不清了,舌头估计麻木得很厉害了。他闭着眼睛,你知……道吗,警察确认银……行抢劫案发……生,已经晚……了宝贵的……几分钟。他们在下……班的人……车流中,疯狂飞车……结果,一辆……三菱警……车和一辆……公交……中巴,互相避……让……不……及,从两个方……向飞下了大……桥。四名……警察因公……殉职。有一名……刑警……前一晚刚刚举办……婚礼,……报……纸上……登出了他……的新婚照,那个新……娘……是多么…… 晓菌已经明白那人的另一腿也被咬伤。双份的毒加速那人的死亡时间。就是说,那人的所剩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。她根本不管外面的人在争吵什么,她跪在那人身边,捧摸着那人的脸。那人始终闭着眼睛: 报纸上……说,公……交车……五人……当场……死……亡,十七人……受伤……真是血债……累累啊…… 晓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,轻声哭求,不要说了,请你不要再说了!从来就没有什么美国警匪片…… 那人不知想笑还是做了个怪相。 他的呼吸很困难了。他在僵硬地点头。停了好一会,似乎说不出来了。他的眼睛肿成一条缝,晓菌感到他是睁开眼睛在看她。那人看到晓菌满脸的泪水,又笑了一下:你的……“刑期”……快结……束了,探……监的人……要……走了…… 晓菌在拼命摇头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书本网【TK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